现在还记得,父亲最常说的一句话——没有穷人,只有懒人。 记得我上中学的时候,每次吃完饭,父亲总是不急于起身,而是将小木凳往后挪,身体倚在西面墙上,边喝水边对我说:“念书的事我不太懂,但我知道念书跟种地一样——人勤地不懒;跟居家过日子一样——没有穷人,只有懒人。” 我抬头看父亲:父亲的脸很白净,闭紧的嘴巴旁有两道深深的唇痕,显得坚定而硬朗;端水的手骨节突出,手背和手指上都有划痕,结着细细的红痂。 那时,父亲还在莱州缝纫机厂上班,工资微薄。哥哥该结婚了,我上学也要用钱,家里总是不宽裕。父亲看见缝纫机出厂要用很多包装箱,就请求厂长揽下了定制的任务。为了省钱,父亲不舍得去买整棵大树做原料,就骑着自行车,到城东的玻璃厂买人家废弃的玻璃包装箱。每天下班后,就用自行车驮六个玻璃箱,骑行50里,从厂子回到家。吃过晚饭,就用扳手拆开玻璃箱,用钳子拔出铁钉,再截成长短不同的木段。钉子经常刺破父亲的手指,沁出红红的血珠。父亲甩掉血珠,拿着锤子,再把缝纫机箱钉起来,一个一个码在院子西边。我趴在窗台上写作业,抬头看看父亲,悬着的日光灯旁,小飞虫嗡嗡嘤嘤地闹得正欢。父亲蹲着,用扳手使劲启动玻璃箱上的钉子;父亲弓着腰,使劲拉动锯子锯断木头;父亲坐着小凳,挥动锤子,用力锤击……常常的,睡梦中还响着砰砰砰钉箱子的声音。 当小院里码满了箱子,只剩一条窄窄的小道时,父亲就雇了车,将箱子运送到厂子里。一整天,我都盼望父亲早早回家,因为每逢那样的日子,父亲的车把上,总是挂着猪头肉,还有一根猪尾巴。晚上,父亲不再干活,吃着切好的猪头肉,倒一盅白酒,轻抿一口,咂摸味道,慢慢咽下,之后舒畅地依靠着墙壁,看我啃得满嘴油腻,或絮絮地跟母亲说着话。母亲眼角漾着笑意,不时起身给父亲添添酒,有时也拿筷子夹块肉,搁在嘴里,慢慢咀嚼,仔细品咂。喝过几盅酒,父亲就开始跟母亲计划明天的事:厂长又给了一些订单,城里的玻璃厂没有玻璃箱了,要到更远的玻璃厂买原料,可能回家要晚一些,别饿着孩子,让我们先吃。母亲心疼父亲,就说挣钱没有头,年吃年用就行了!父亲意味深长地说:“儿子娶媳妇,闺女上大学,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,辛苦怕什么,没有穷人,只有懒人!”说完,端起酒盅,一饮而尽。 从那时起,我牢牢记住了父亲的话——没有穷人,只有懒人。每天晚上,我在屋里埋头苦读,父亲在院里出力劳作,两盏灯发出明亮的光,互相交融,一直到夜深人静。 1988年,我以我们学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莱州师范。那一年,父亲在村北面最敞亮的地方,盖起了四间大瓦房,成为我们村最亮眼的建筑。我还记得上梁那天,一长串红鞭炮从大梁一直垂到地面,噼噼啪啪响得震天,飞溅的红纸屑像翻飞的蝴蝶。村里的男女老少那么多人,都集合在新房面前,啧啧地称羡赞叹!父亲满脸笑容,用伤痕累累的手,给到场的乡亲敬烟分糖。父亲,用勤劳赢得了别人的尊重,也给儿女竖起一座勤劳持家的丰碑! 一直到现在,父亲都不闲着,种地、养羊,帮哥哥看守厂房……他还是经常念叨:“没有穷人,只有懒人!干点活儿,累不死人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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